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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9年3月27日 星期五

轉貼聯合報林懷民的文章: 一通沒人接聽的電話

今天要播放台灣人物誌: 林懷民

剛好在網路上看到他的舊文章,看完非常感動。

對於台灣歷史的求知,與自我定位的尋求,跟你我一樣,他也有這樣的心路歷程。

看完這集人物誌,打破我所有的偏見,一直以為現代舞是難懂的,在林先生的努力下,隔閡消失,這成了謬誤。他用絕妙的方式,大聲宣示台灣的價值與存在。




一通沒人接聽的電話

【文/林懷民】
寫在(家族合唱)首演前

五歲那,我問母親,我在那裡出生。 「嘉義病院。」嘉義病院我知道,從家裡十分鐘就可以走到。 我又問,我出生時怎麼樣? 「很乖,每次抱你躲到地下室,都不哭。」為什麼到地下室? 「外面亂了。」她說。

六歲那年,我從五斗櫃翻出照相簿,赫然發現母親穿著和服,父親披著黑斗篷站在大學門口,像日本片裡的俳優。 母親只說那是在東京拍的。 她笑著把照相簿收起來,叫我以後不要亂翻。

隔壁洪先生是遠房堂叔,留學中國,嬸嬸穿著陰丹士林布的旗袍。 他們家的相簿另有一番風景。 嬸嬸指點照片,告訴我一些奇怪的地名:北海、天橋、頤和園……

嬸嬸天天下麵條,也常包餃子。 母親愛煎菜脯蛋,有時用黃蘿蔔和肉鬆捲壽司給我們吃。 小孩看電影不用票,大家族裡大人多,我常上電影院。 父母親帶我看《丹下左膳》、《翠堤春曉》。 嬸嬸帶我去看了一部國語片,有個大眼睛姑娘動不動就甩辮子,一直在喊:「爺爺!爺爺!」

多年之後,我才發現那是沈從文《邊城》改編的《翠翠》,林黛的成名作。 多年之後,我才發現我出生九天後便是那個二二八。

二二八,我模模糊糊知道一點。 族裡那位三十歲就哭壞身體,哭白了頭髮的三嬸仔的先生,我的堂叔,就在二二八後無故失蹤。 直到去世之前,她始終相信,門開處,他就要回來。 夜深後,在我昏睡後又驚醒的迷濛裡,大人壓低聲音,夾著嘆息,談起嘉義驛前的槍決。

對二二八,對台灣和自己的認識,我用了很多年,一點一點慢慢拼組起來。 解嚴後,文獻大量問世,我抓到什麼,就讀什麼。 與台灣史料重見天日平行發展的老照片的出土。 尋常國家,老照片是現今生活的一部分,從明信片到書籍到海報到公共場所的裝飾無所不在,個人在照片的歷史裡找到自己的定位,族群在照片裡歸納出美的典型。

光復後,剛剛打完八年對日戰爭的政府,不遺餘力地消除日治時代留在台灣的遺跡,二二八以及隨後的白色恐怖,更使民眾不敢輕舉妄動。 光復前的圖像長期由媒體,由社會失蹤。 我終於明白童年時母親要求我不要亂翻照相簿的隱情。

一九九四年,故鄉新港文教基金會發動鄉親搜尋老照片,舉辦「親近新港」攝影展。 百張照片見證了十九世紀末到今年的百年庶民史。 鄉民扶老攜幼,旅外新港人兼程返鄉,把會場擠得水洩不通。 地方耆老容光煥發地指點照片,為小輩陳述歷史;彷彿照片公諸於世,他們的青春、他們悲喜交集的生命才有了具體的證據。 這次展覽我看得驚心動魄,每份圖像都與我血肉相連。

活到四十幾歲,初睹百年圖像,全然新鮮的經驗,不是懷舊,是「新發現」,生命突然有了完整的「記憶」,有了一份強烈而複雜的歸依感。

我渴望能把這樣的感動和許多人分享,希望能將老照片用大幅幻燈在舞台上呈現。 我開始收集老照片,同時決定把舞蹈題名《家族合唱》。

收集到兩千多張老照片包容了各個族群在不同時代的留影。 長袍馬掛留著辮子的仕紳在簷前與家人團圓合照。 日軍在操場上升起了國旗。 大陳撤退。 二二八在大稻埕留下一輛殘破的轎車。 遊行的學生撐起漫漫似海的蔣中正肖像。 一家六口合騎一輛摩托車。 榮民撩開衣裳亮出殺朱拔毛的刺青……

每個時代都有天真的嬰兒、有嬌柔的青春、有人結婚、有人去世。 所有的臉龐都有一份素樸耿直的神情直到八十年代。

朋友給我一部完整的家族相簿,年代最早的一張是在酒泉留影的夫妻合照。 在台灣他們為孩子的周歲點起一根蠟燭,他們送孩子上幼稚園,送孩子到車站坐火車入伍當兵……他們逐漸衰老他們的相簿流到舊書攤!

眾多照片裡最讓我著迷低迴的是一些年輕的容顏,眉宇之際閃著英氣,嘴角有一絲堅持。 林茂生、陳炘、陳澄波、潘木枝、阮朝日、郭琇琮……年輕的顏容竟是最後的遺照。 午夜端詳這些肖像,我渴望和他們交談。 而那渴望就像一通沒人接聽的電話,無止無境的響在深夜的大海上。

經過這許多年,像剝去層層筍皮,終於,我面對了一項事實:代表嘉義市民到水上機場和國軍協商而被逮捕的陳澄波等前輩,也許就在我躲到病院地下室的時候,在嘉義火車站前慘遭槍決。 每思及此,我悚然驚動,甚至無由地歉疚起來

我重新閱讀台灣近代史料,在台北,在雲門海外巡演的劇院,旅館和飛機上尋思,《家族合唱》何去何從,面對代表百年歷史的照片,我到底要說什麼? 台灣是個女人。 從荷蘭殖民到明鄭、滿清、日治,到國民政府遷台,台灣人民從未有發言權,只像是被送作堆的舊時代弱女子,悲情而無奈。 但願歷史不再重演。

台灣近代史裡,充滿了堅持的女性。 丈夫滿腔熱血或無妄地消失後,女人嚥下苦楚,勉力持家養大孩子,同時活下來,在新的時代裡宣述了教科書與媒體不曾記載的台灣歷史。

女性的獨舞成為《家族合唱》的重要特色,然後我在一大堆動作材料裡摸索,無法決定所有動作的溫度與調性。 《薪傳》十九年之後的台灣,使我無法再以沸騰的熱力來擁抱歷史。 白曉燕事件給了我重大的刺激。 白冰冰住家前面擠滿販賣香腸的攤販和販賣新聞的媒體。 是的,我們急躁、不安,而且冷漠面對悲劇、面對歷史,我們冷漠,因此健忘。 是的,我也是那賣香腸,或那買了香腸冷心冷眼看熱鬧的「路人」。 我嚥下對世界和自己的厭惡,讓雲門舞者不苟言笑地起舞。

編作斷斷續續在八里和歐洲的城市進行,在我完全了然之前,排練場安安靜靜躺下一個又一個人體,我請舞者用粉筆在地下勾出那倒下的輪廓,彷彿宣告那裡曾有一個生命存在

在毫無預設,完全出乎自己想像的狀況下,《家族合唱》自己發展開來,成為一闋傷逝悼亡的輓歌。

九月二十日起,在國家劇院,雲門舞者將在歷史影像前起舞。 不是一齣歷史舞劇,而是我個人生命的追尋與感動。 我們將以近於舞台鏡框大小的面積,呈現數百張老照片。 我希望這些影像的組合。 能夠給觀眾帶來我曾從老照片感受到的震撼與滿足。 照片裡的人物絕大部分辭世已久,有飽受改朝換代之苦的在地人,也有避秦南來,埋骨台灣的第一代移民;是這些族群的組合才完整構成這塊土地上的「台灣人」。 這些一照片曾經長期淹沒,許多名字長期被打壓抹殺,不見天日。 逝者的容貌重新在眾人面前出現時,應該也是一份莊嚴的存在吧。

把尊嚴還給逝者,我們才能擁有尊嚴,而不再自暴自棄。 真誠面對了傷痛,我們才能比較健康的期許未來。

世紀末的《家族合唱》無關政治,是人性的感懷,是一場庶民的祭祀。

【1997-09-09/聯合報】

文章連結

家族合唱影片



註: 『家族合唱』以近兩百幅台灣老照片和各種方言口述歷史為背景的舞劇。

1 則留言:

cichlidtsai 提到...

This article intrigues me to watch this performance.
Maybe it will be great to play this in our 228 memorial to come.